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
- 中华殷氏网 2011年11月4日 郭沫若
作者:郭沫若1959.04.08 人民日报
一 历史研究的方向问题
在今天,作为学术研究总的方向来说,应该是为人民服务,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。史学研究的任务自然也不能例外。方向已确定了,问题是如何去走,亦即方法问题。这一点,同样也是很明确的,我们必须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,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。历史研究也应该走群众路线,集体地从事有计划的分工协作。这样就可以做到“多快好省”。
方向确定了,方法也找到了,那么,在史学领域里,要搞些什么呢?通史应该搞,专业史、断代史也应该搞,党史当然更应该搞。此外,世界史、亚洲史的研究也要积极开展。专业史的范围很广,其中包括思想史、经济史、文化史、文学史等;在文学史中又可分为诗歌史、戏剧史、小说史等。特别是工艺史,这是劳动人民进行创造性劳动的历史的一部分。劳动人民创造的工艺品,丰富多彩,值得我们注意。例如剪纸的花样就很多,其他如用草木编制的、象牙雕刻的各种工艺品,花样之多且巧,足以惊人。但是,研究工艺发展的历史,我们还未予以充分注意,今后应该重视起来。
一部中国通史,是中国整个社会的全面发展史。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,编写出一部完整的中国通史,这是大家所一致期待的。当然,中国通史的著作,现在并非没有,但我们希望能有更好的通史编印出来。除通史外,专业史、专题史(如对某一个历史人物、某一件历史事实的研究)、特别是各民族的发展史等等,都应该注意。过去中国史书上所反映的中国历史,对于少数民族很少注意,这是一种不正常的情况,也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。各民族的发展和贡献,它们同汉族的关系等等,都应该好好研究。
通史要搞,断代史也要搞。断代有两种方法。旧方法是以朝代为段落,譬如研究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汉……等等朝代的历史。研究这样的断代史,本身并不能说有什么不对,重要的是看站在什么立场、用什么观点方法去研究。只要立场观点方法对头,历史上的某一个人物、某一件事实,尚且应该研究,为什么一个朝代的历史就不可以研究呢?断代的新方法是根据社会发展的五个时期来划分段落。应该研究这样的断代史,当然更不用说了。
近几年来,工矿单位日益增多,特别是人民公社,更是最近出现的崭新的事物。很多人在编写工矿史、公社史,这是很好的现象。在工矿和人民公社中,真是大有可为,有很多出色的、可作为典型的单位。大型工业如鞍钢、开滦,农业如安国、遂平,乃至如毛主席称赞过的河北遵化王国藩合作社,即所谓“穷棒子社”,都可以成为典型。把这样的典型单位的发展过程写出来,对其他单位可起示范作用,对全国人民都有教育意义。所以编写工矿史、公社史,或者工矿公社之外的其它企业或机构的历史,并且尽可能把它们写好,这是很有价值的。这的确是历史研究的新的方面。但我希望不要把写工矿史、公社史等和搞通史、专业史等对立起来。工矿史、公社史除提供典型之外,主要在提供材料,需要我们在这基础上再加以总结、提高;使局部的东西成为更全面的东西。通史、专业史还是需要的,工矿史、公社史不能代替通史、专业史,但将来的通史、专业史的撰述却离不开工矿史和公社史。
工矿史、公社史,由什么人来写比较合适呢?我看可由各个单位自己来搞。工农群众的文化水平日益提高,他们完全有力量来搞。但也无妨由从事历史研究的专业干部选择几个重点单位,下去帮助他们搞。历史专业干部下去,用较多的时间,比方三年左右,帮助工农群众写各该单位的发展史,这是值得提倡的。工矿、公社是在不断向前发展的,它们的历史也就不可能在一次就写完。因此,下放的历史专业干部需要有定期“瓜代”的制度,轮流下去,继续不断地帮助编写。这样,即便于写出典型单位的历史,同时也可以训练历史专业干部,使理论和实践很好地结合起来。
现在中国科学院有历史研究所,还有考古研究所。设立专门的研究所来研究历史和文物,这在我国古代是没有的。中国古代只有官方的修史馆或半官方的、私人的修史集团,他们的任务,着重在编修前一代的历史。今天历史研究所所做的主要是从文献中研究以前的历史。我认为,业务范围还可以扩大。中国古代修史的优良传统有继承的必要。历史研究所的工作,应该侧重到修史方面来。在我国,有很多历史应该写,而还没有组织人来写,即使在写也还没有写出较好的著作来。例如,五四运动、五卅运动、省港罢工、红军长征……等等,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,可是至今还没有有系统地加以叙述;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所进行的“五大运动”,“三大改造”,也还没有在科学的基础上写出著作。这都是历史工作者应该作的。
以任务带动科学研究,是个好办法。自然科学的研究已经在这样作了,社会科学的研究也应该如此。在史学工作方面,我觉得可以组织力量,规定任务,来进行工作,譬如成立小组,编写抗美援朝史之类,这样做,既可以训练人才,也能发展史学。如果脱离任务,孤立地进行研究,是不容易搞出成绩来的。最近,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和院外有关单位合作,集体地编写中国通史,这可以看作是一个良好的开端。当然,除集体编纂外,我们也应该欢迎个人撰述。史学工作中也尽可以百花齐放,只是集体编纂的工作,我们以前忽略了,这是值得注意的。
二 打破王朝体系的问题
旧时代的史书,是替帝王将相作家谱,那种编写方法,无疑地是应该抛弃了。我们今天研究历史,应该打破封建王朝体系,这是对的。
但打破王朝体系,并不是要求把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抹掉。事实上既存在过朝代,如何能抹得掉呢?我们要打破的是旧的历史观点、封建正统观点、专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办法,而不是简单地把王朝抹掉。如果我们的立场、观点不对头,既使抹掉了王朝,也依然写不出为今日所需要的历史著作来。
历史研究的总的方向和方法,前面已经谈过。在这个总的方向和方法的指导下,研究某一个朝代的历史是允许的。这些朝代的称号、年号等等,也没有删掉的必要。在我们看来,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汉……等不过是A、B、C、D……等符号;帝王的称号,也犹如张、王、李、赵……等姓氏一样。中国历史上帝王的国号、庙号、年号;几千年传下来,已为大家所熟知的,就沿用它们,实际上也只是当作一种符号罢了。至于历史上的编年,如果单提年号,如说建安若干年,或贞观若干年,人们不容易马上知道究竟距今多少年;如单提公元若干年,也不容易马上知道究竟是何朝代,因此,以采用双轨制为宜,即把王朝纪年和公元纪年同时并列,这对读者是很方便的。
历代的帝王,都是有姓名的,但一般人只记得他们的姓,至于名字,就很少有人说得出。有的历史书上不写帝王的称号(如明成祖、宋太宗等)而直接写他们的名字,这样反而使人不懂。我们在历史著作中称他们为帝,并非表示对他们尊敬;称他们为太祖太宗,也并非就真是我们的祖宗。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种符号而已。要从中国历史上把王朝的许多称号完全抹去,反而有很多不方便。
历史是发展的。过去,许多人认为只有古代才是盛世,有人推到唐尧虞舜,有人推到伏羲神农。在外国也有类似的情况。直到马克思主义出现以后,人们才弄清楚历史是发展的。不仅社会的历史是发展的,而且生物的历史、地球的历史、整个宇宙的历史也都是发展的。总而言之,是后来者居上,现在比过去好,比过去进步。譬如奴隶社会总要比原始社会进步,封建社会总要比奴隶社会进步。我们如果能够站在历史发展的观点上,看到这一个阶段总比前一个阶段进步,这样就能够从历史事实和历史人物所处的那个阶段上去研究问题,比较容易评定它们的价值。相反的,如果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历史,那么,可以写的,可以肯定的,就不多了。而这样做,即所谓反历史主义,显然是不对的。
总之,中国历史上既有王朝存在,在史书中就不好不提。写通史是这样,写专业史也是这样。前面已经讲过,旧的断代研究应该予以保留,当然也可以把它们包括在新的断代(以社会发展五大分期为段落)研究中去。
从新的历史观点出发,固然应该着重写劳动人民的活动,但以往的社会既是阶级社会,统治阶级的活动也就不能不写。统治阶级的活动对当代的人民有利,对整个民族的发展和文化的发展有利,我们就肯定它;相反的,我们就否定它。但否定它并不是抹杀,而是批判。所以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,即使有时是狗咬狗,如果关系重大,也值得写。例如西晋的“八王之乱”完全是狗咬狗,但招致了“五胡乱华”,甚至南北朝好几百年的分裂;完全不提,那是不妥当的。
三 史料、考据和历史学的关系问题
研究历史当然要有史料。马克思主张尽可能地占有大量资料,也说明资料对科学研究的重要。占有了史料,就必须辨别它的真假,查考它的年代,去其糟粕,取其精华,这一番检查的功夫,也就是所谓考据。这些工作是不可少的,是应该肯定的。但它毕竟是历史研究的初步阶段。没有史料固然不能研究历史,专搞史料也决不能代替历史学。过去,旧的史学工作者停滞在这初步阶段,就认为很够了,说什么整理史料即历史学,这显然是错误的。
中国的史料很多,除去正史、野史这些文字记载外,还有许多实物史料,如出土的文物等。建国十年以来,发掘出的文物,包括从旧石器时代、新石器时代以来的,就达几百万件之多。另外,在海外也有许多资料,有的和中国直接有关,有的虽无关系,但也可用来作比较研究。譬如我们研究中国的奴隶制社会,就要比较地研究古希腊、罗马的史料。恩格斯就曾利用摩尔根关于美洲红色人种的资料研究国家、家庭和私有制的起源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。地上地下,海内海外,这样浩如烟海的史料,我们要加以整理和分析,当然不可能由一个人来完成,而应该分分工,排排队,搞出些有权威性的工具书来。这对历史研究是很有帮助的。在这方面,我们作的还很少。这是一件大工程,需要大家分工合作。
占有史料以后,要加以整理分析,这是历史研究的第二步。这就要求我们在那么繁多的史料中分清主次。在史料中,有重要的、次要的、也有无关重要的。我认为,对民族的发展、经济的发展、文化的发展等有关的史料是头等重要的,应该尽量搜集,优先整理。这方面的史料,不完全限于文字记载上的,劳动人民直接创造的东西,比文字记载还可靠。对没有文字记载的时代,就要靠石器、陶器等来研究。
历史发展中的经济现象和文化现象,在过去的史书中是不大被人注意的。在古代的史学家中,司马迁比较重视这方面的材料,他的“史记”中就有八书主要记载文化,就中如“平准书”更特别叙述财经方面的历史。以后的有些断代史和通史(如“通鉴”之类),对这些问题就很忽视了。我们今天研究历史,应该特别重视有关经济方面的问题,这些方面的史料的搜集和整理,应该放在最重要的地位。
旧的历史学者,对史料讲究所谓“四把钥匙”,即年代、职官、地理、目录。从前面所讲的观点来衡量,就不可能认为都是“钥匙”了。当然,我们也不好说这些都值不得研究。其实某一项史料的重要与否,要看它对问题解决的需要程度而定。例如“年代”,如果不是孤立地、事无巨细地去考证它,那也不能笼统地说弄清楚年代就没有用,古代史分期问题就是“年代”问题。“职官”也是如此。譬如“周礼”上记载周朝按天、地、春、夏、秋、冬分设六官,官各设六十职,共三百六十职,恰合黄道周天三百六十度和一年三百六十日之数。这显然是后来有些天文知识的人搞出来附会到周朝的制度上去的,实际情况当然不会是这样。如果肯定“周礼”是西周的典礼,那就会把西周说成为已进入封建社会了。“地理”,与历史研究的关系向来是很密切的,一个民族的发展,和它所在区域的地理条件,有不可分割的关系;从历史地理的研究中,尽可以看出历代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过程的概况。至于“目录”,历代史书多有“艺文志”,虽仅具目录,但据此也可考察当时的文化发展情况之一斑。所以搞这些史料,有的重要,有的不重要,不一定都是“钥匙”。
当然,史料中有不少是过于繁琐的、无关重要的东西。例如,有人考证洪秀全有没有胡子,这样的问题,当然不能认为是什么重要的问题。不过,如果有人要搞,我认为也可以由他搞去,这总比什么也不搞要强。因为“竹头木屑,皆为有用”(陶侃语)。这些琐碎的东西,说不定有时也用得上。例如在历史博物馆里要挂洪秀全的像,那就用得上了。孔子说:“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,难矣哉。不有博奕者乎?为之犹贤乎已。”我很赞同这段话。当然,这种做法不能提倡,不能把很多的人力放在这些方面,要引导大家从大处着眼,把精力集中在大的事业上。
占有和整理了史料,如何运用它们,这是历史研究中更重要的问题。有了史料,如果没有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加以处理研究,好像炊事员手中有了鱼、肉、青菜、豆腐而没有烹调出来一样,不能算作已经做出了可口的菜。研究历史的目的,是要用大量的史料来具体阐明社会发展的规律。今天我们很幸运,研究历史有了极重要的方便条件,因为社会发展规律,马克思在“政治经济学批判”一书的序中已很扼要地说明了。我们根据马克思这一灯塔似地说明,就有可能批判地利用史料,编写出通史、专业史和其他历史著作来。
固然,史料不能代替历史学,但在历史研究中,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而没有史料,那是空洞无物的。炊事员仅抱着一部烹调术,没有做出席面来,那算没有尽到炊事员的责任。由此看出,没有史料是不能研究历史的。因而,对搜集、考察史料的工作,不能一概加以否定。我们反对的是为考据而考据,以史料代替史学。但如有少数人一定要那样作,我认为也可以由他去,因为这总比“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”的要好一些。
四 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
对历史人物的评价,如同其他方面的历史研究一样,应该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来进行研究。前面已经提到,历史是发展的,我们评定一个历史人物,应该以他所处的历史时代为背景,以他对历史发展所起的作用为标准,来加以全面的分析,这样就比较易于正确地看清他们在历史上所应处的地位。
根据这样的原则,我认为历史上有不少人物是应该肯定的。但其中有些人还受到歪曲,应该替他们翻案。殷纣王、秦始皇和最近正在讨论的曹操,都是。就拿殷纣王来说,许多史书上都说他是“暴虐无道”、“荒淫无耻”的昏君,好事不做,坏事做绝,简直要不得。但据现有的一些史料来分析,殷纣王倒实在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,相貌也很端庄魁梧,并非如人们想像中那么狰狞可怕。他对中国民族的发展,做了一些好事,对古代中国的统一,有不小的功劳。提到古代中国的统一,人们很容易想到秦始皇。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有数的杰出人物,古代中国归于一统是由秦始皇收其果,而却由殷纣王开其端。
殷纣王曾经平定了东夷。东夷是长江流域的先住种族,在殷代末期有很大的扩张,发展到了淮河流域,甚至到了现今的山东地带。殷纣王费了很大的力量,打退了东夷的扩张,俘虏了“亿兆夷人”作自己的军队,而周武王却结合起西南和西北的其他种族来打他的后路,结果由于俘虏兵掉头而使殷纣王失败了。但殷纣王虽然失败了,他所开拓出来的淮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却成为宋、楚、徐(殷人的直系或同盟种族)的根据地。周人因袭着殷代的文化在北方发展,宋、楚、徐等国承继着同一文化在南方发展。西周几百年间,南北事实上是敌对的。但到春秋时代便逐渐形成了合流的形势。文化是同出于一源,故在春秋时,中国的南北事实上已经是“车同轨、书同文”了。由古代万国而十二诸侯而七雄并列而大一统,这是中国历史发展的自然趋势。故中国的统一是殷纣王开其端,而秦始皇收其果。
史书上所以记载殷纣王“暴虐无道”等等,可说是受了周朝反宣传的影响。关于殷纣王的翻案,我在“青铜时代”的“驳‘说儒’”中有一段文字,似乎可供参考。
评定历史人物的作用,我们一定要实事求是,不夸大、也不缩小。人们对各朝各代的帝王,往往容易一概否定,其实这是不妥当的,应该具体分析。有些帝王,如秦始皇、汉武帝、唐太宗,甚至如康熙、乾隆等,对民族、对经济、对文化等方面的发展,在当时是有过贡献的,我们就应该给以一定的地位。
除去对历代帝王应该这样考察以外,各个时代中有关思想、文学、科学技术方面的人物,尤其应该正确地估计他们的作用,加以重视。过去的历史书,在这方面的注意是不够的,一般都是偏重在政治方面的记述,对文化发展的情况写得不多。特别是对科学技术方面的杰出人物的叙述,显得尤其贫乏。过去的史学家没有重视这些,也不必责怪他们;可是今天我们的新史学工作者,却不能不加以重视了。
(此文以答“新建设”编辑部问的形式载于今日出版的“新建设”杂志)'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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